2008年2月23日 星期六

住在光明路的日子 96/12 秋仙

住在光明路的日子

人人都說小鎮只有三條街(有價值),公路局、台西客運的站牌、鎮公所、農會、郵局、鳳山寺、市場都在以偉人命名的中山路上;全省響叮噹的中正路則有教會、媽祖廟、戲院,我祖父的家兼店鋪「泉豐號」就在戲院對面;光明路的西邊還有許多有錢人家,但是東側就不同了,和姑婆家相鄰的第二戶,四面紅磚牆圍著一大片傳說中的鬼屋,若是晚上要去泰豐號的附近雜貨店買東西,我們一群小孩子便老遠起跑衝過去。
我們從戲院對面搬回外婆家,三年後再搬到光明路。光明路的房子是姑婆的,她的女兒出嫁後,姑婆成為獨居老人。霞姨較早向她租屋,選了靠馬路的前段,好心的她把前段讓我們,方便市場同行路過時方便喊我阿爸幾聲「掌文兄」上工。
我們家養ㄧ隻高壯的獵狗,長大後,記起牠的體型像大麥町,斑點是淺棕色的,兩個弟弟爭著騎狗玩,大弟的嘴唇邊紅了一大圈,阿母說那是狗的口水造成的。阿爸和三叔常常去嘉義山區打獵,有一次帶回ㄧ隻山貓,黑毛尖泛著漂亮的紅,兩、三天後我們放學回來,貓就不見了,不知道是否隔壁賣魚的滋味及南管吸引牠;阿爸帶回來的獵物中最多的是啼雞(帝雉),裝得滿滿的ㄧ、兩個雞籠,都在四嬸嬸家料理,我阿母拒絕野味和狗肉,所以我從來都沒有吃過。
阿爸也常常出去旅行,而且也會帶我和姊姊同行,因為孩童不需要付費,小學ㄧ年級時我就跟著環島旅行,花蓮的鰹魚刨薄片鮮味記憶猶存,在單線的蘇花公路入口處枯等許久,大人去看盆景展售、買名產,我只是到處晃;到宜蘭我因為暈車嘔吐,只記得宜蘭腔「吃飯配蛋」的特殊腔調;中橫線上的靳珩銅像前拍了一張我們父女三人照。阿母在小弟三歲時接受結紮手術,沒幾天,愛旅行的阿爸還是出門去了。
一進入姑婆的房屋就是神明廳,我們有時就在供桌上寫功課。有一天,阿爸把我們姊妹的獎狀貼滿了牆壁,我們鬧彆扭,說:「這不是我們的房子不想貼,要等到有自己的房子再貼」。阿爸竟然把獎狀全部撕下來,揉成一糰糰,我和姊姊一面哭一面搶救,獎狀濕爛得不成樣子,後來就不知去向了。
姑婆的長型房屋中間的小天井,可以通到鄰居家,搭出我們沒有門的簡單廚房。我上小學低年級,按週次輪流上早上及下午課,如果輪到下午課,我會用煤屑球作爐火幫忙煮飯,一邊聽霞姨家的「拉機歐」聽歌仔戲廣播節目,我和阿爸ㄧ樣迷歌仔戲,總要聽完才吃飯再趕著去上學。阿爸以一個地方歌仔戲團小旦的名字「秋月」給大姊命名,有一次我甚至答應不上學跟著他一個朋友去學唱歌仔戲,。
放學放假,在玩樂中我必須照顧弟弟、煮飯,另外就是跟著表姊麗燕去撿拾收割過掉落在田裡的稻穗、落花生、黃麻根頭、新長的小蕃薯,麗燕原本是我的堂姊,大伯母生下堂哥,還想再接再厲生兒子,卻連續生了三個女兒,不孕的霞姨收養她之後,果真生了兩對兒女,麗燕的頭腦不太靈光又大舌頭,白皙的瓜子臉上有俏鼻子和淡淡的雀斑,親友叫她傻麗燕。有一天,媒婆帶來一位外省軍官,漂亮不說話的麗燕就和他訂婚了,麗燕的妹妹麗華說她的姊夫剛開始來家裡的幾次都很高興,慢慢地,一個人躺在通舖上,安靜地瞪著天花板過大半天。結婚後,麗燕不再撿落穗和地瓜,但是依舊進進出出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生,軍官姊夫端詳孩子的臉孔,幾年後,就再也不要麗燕進門了。
阿母利用屋旁竹林下的空地搭個豬舍,盼望養幾隻肥豬賺錢,黑毛豬乖乖地吃餿水,長得很大很肥,但是鄰居常常抱怨豬糞尿又多又臭。阿母便改養了幾籠雞,有一天,雞隻像是沒睡飽,一下接連一下地點頭,阿母說:「若是牠們僵死就不能吃,而且瘟雞會傳染給別的雞」,於是一口氣把所有雞隻全部宰光光,一時間掛滿了竹竿,再送進秀春歐巴桑家的商用出租冷凍庫,以後慢慢拿回來吃。阿母曾經說過鎮上有一個黑黑胖胖男人,臉上長滿小肉瘤,就是因為吃多了死雞和孵過但沒有成胚胎的壞雞蛋才破相的,我真不懂,我們怎能吃生病的瞌睡雞?
我們只租一間有通舖的臥室,一開始姊姊們和姑婆ㄧ起睡,但是她們兩個覺得夜裡的姑婆安靜得很怪異,常常講虎姑婆啃小孩指頭的故事,後來,我和兩個姊姊便每一晚走回外婆家過夜。舅舅們分別在外地當警察、建築工,三合院的一面廂房空著幾間,外婆會把舅舅寄回來的甜滋滋的月餅及姑婆帶回來的柚子留給我們吃,我們則為外婆讀信寫信。去外婆的村莊有一條捷徑,在小溪上面搭幾塊看似棺材的木板,溪邊有竹叢,風吹起摩娑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姊的同學駱秀琴的家就在橋頭,路經過的時候若是熄燈,我的心臟便會狂跳,甚至白天經過都會怕得掉進溪裡面,可是有時候姊姊不想走有鋪柏油的遠路。
光明路上,有碾米廠、秀春歐巴桑家、商號「通遠」「泰豐」的富戶、駱醫師、農會及郵局的後門都是在這條路上,富戶三落的大房子前門在中正路,而後門在光明路。我常常透過圍牆看通遠家的後院子,總是開著花,有時候會看見一位優雅的婦人在其中。但是泰豐的屋後大樹下鍊著一個男人,我們小孩子沒什麼可玩的時候,也會邀一群人去看瘋子。幸運的時候則跟著大姊去慷慨和善的駱醫師家玩,她們的家是兩層樓的紅磚洋房,而且有蘭花房,多年後,影星秦漢在這裡拍攝電影「小鎮醫師的愛情」,駱家雙胞胎是大姊的同學,梳著一樣的兩支辮子、穿著乾淨燙平的襯衫和花裙彈鋼琴,我總分不清楚誰是芳美誰是芬美?聞著空氣中飄散的消毒水氣味,好像用無患子洗衣服的自己也變健康了。她們姊妹不像我們和一些鄰居,我們上小學前甚至就蹲在路旁水溝方便,有一次我還邊蹲邊看雄壯威武、反共抗俄的阿兵哥行軍經過呢!姑婆的茅坑在屋後最遠的小溪邊,上茅坑時我不想看又怕腳沒有準確地踩在磚塊上。
秀春歐巴桑家的商業冷凍庫提供魚肉商販冰存貨品,幾間冰庫都比一般人家的房間還要大,厚重的木頭門上掛著舊外套,進去的人必定要借穿。阿母說她曾經在滑溜的冰庫裡滑倒過。只要冷凍庫的馬達運轉就有溫水排出,好心的秀春讓我們就在她家用這些熱水沐浴。就連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壯舉,我也是從她家的電視看到的,那一晚,聽到她的孩子喊著要吃咖哩飯,咖哩飯究竟是什麼啊?我都沒聽過,咖哩是什麼味道?我偷瞄飯碗裡的黃色食物,猜測那就是了吧!
搬離光明路幾十年、幾百公里遠,現在我也喜歡做咖哩飯給孩子們吃。

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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